陶發美

1

李城外鐵肩道義，杖藜行歌。他的詩稿給我的一個鮮明感覺就是：這是一個人的“詩春秋”。

何謂“詩春秋”？我想到了儒家的春秋史。那么，李城外詩稿是不是也有那么點“春秋筆法”？還真是有的。

李城外行筆剛健，文風爽朗。一部詩稿所展現的史學意味很足、文化意味很足，這也就顯出其“春秋”意味很足。

李城外詩稿很別樣、很人文、很敘事。感受其間，可謂浩茫一片、蒼黃一片、氤氳一片。在現代文化史學意義上說，李城外詩稿堪稱一部寶典級的“春秋詩稿”。

2

若把“春秋”一詞往另一個方面引一引，它就是我國祭祀文化的重要部分。古代有“春社”、“秋社”之說，這是兩個祭神的日子。《詩經》有云：“春秋匪解，享祀不忒。”（《詩?魯頌?閟宮》）這意思是說，在春社、秋社的祭祀不可怠慢，不能出差錯。韓愈也有詩句：“愿為同社人，雞豚燕春秋。”（《南溪始泛》）在古人那里，春秋祭祀是很神圣的，是不可隨意的，不可敷衍的事情。

我們再看李城外，他寫了大量的懷念或紀念文化名家大家的詩。這就可以理解為，他是在代表我們這個民族、這個時代，用自己的詩文來祭祀我們的文化大神。

《懷念冰心先生》

一片冰心在向陽，文壇祖母永安詳。

常思醫院初相見，朵朵玫瑰放異香。

《參加蕭乾百年誕辰（上海）紀念會》

追憶蕭乾老，匆匆滬上行。

平生披苦雨，晚歲頌新晴。

大著曾為伴，長談獲共鳴。

依稀聽教誨，兩代向陽情。

《懷念牛漢先生》

長憶向陽途坎坷，齋名汗血耐折磨。

麂兒亂世平安少，猛虎衰年陷阱多。

楓葉飄零捎怨恨，溫泉流淚唱哀歌。

咸寧練就詩人膽，猶有豪情笑逝波。

3

李城外有個數據，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全國有“五七干校”1497所。而其中，就有咸寧向陽湖五七干校。這個向陽湖五七干校為什么名聲大？一是因為從1969年到1974年，有一大批文化名家、大家流星雨一般落在了向陽湖；二是因為向陽湖畔出了個李城外，他就像一只帶有火器的箭矢，突地穿過歷史煙云，一下子點燃了“向陽湖“的文化火焰。

于是，這個向陽湖的文化火焰，也就成了李城外詩稿的文化底色。

4

在李城外詩稿里，我們不僅看到了向陽湖文化的閃爍，還同時感受到了某些復雜的歷史痛感。

這個李城外，有著超乎常人的歷史嗅覺和時代悟覺。他不斷地探訪、不斷地寫作，使得一部詩稿的“春秋”意義，乃至生命意義格外地顯露了出來。

《向陽湖文化名人贊-陳翰伯》

德高望重學林仰，文化長城建碩勛。

偶憶咸寧失意日，軍宣訓斥倍驚心。

（陳翰伯（1914-1988）著名出版家，曾擔任《漢語大詞典》工作委員會主任。）

《向陽湖文化名人贊-張天翼》

執掌國刊曾顯耀，咸寧下放未安寧。

少兒偶像何堪憶，把守瓜園老弱兵。

（張天翼（1906-1985），著名文學家，兒童文學作家。）

《向陽湖文化名人贊-馮 牧 》

咸寧何懼勞筋骨，強打精神穩步行。

寂寞文人仍自信，西皮流水慰閑情。

（馮牧（1919-1995），著名文學評論家。）

5

讀了李城外詩稿，還給人兩個感受：一個是李城外投注了大量心力寫了那么多在向陽湖生活過的文化名家、大家；還一個卻是那些文化名家、大家在不經意間又寫了李城外。

這二者的高級互寫，在中國文化史上應是千秋一筆。

如果沒有那些文化名家、大家，什么向陽湖也不能和什么文化搭界。同樣，如果沒有李城外，在我們這個人世間，或許就忽略了一個有著大人物、大歷史、大故事、大文化、大意境的向陽湖。

6

就是這個不一般的向陽湖，它既有痛的沉積，也有光的發射；它既有堅厚的煙云，也有出彩的煙嵐。

也就是這個不一般的向陽湖，以它大開大合的歷史氣度——成就了一個不一般的李城外。

就像命運里總有個什么西湖在等著蘇子瞻一樣，這個什么向陽湖，好像一直等著的就是李城外。

7

讀過李城外詩稿，我的腦海里不禁生出這樣的想象：也就是這個李城外，這個癡迷于向陽湖的李城外，這個舍命于向陽湖的李城外，這個不斷地給向陽湖獻出詩情的李城外，幽靈一般地在向陽湖畔游蕩。

8

在向陽湖的那一片天宇上，那些文化名家、大家燦若星辰。——而這個李城外就是那個虔誠的仰望者、守護者。

在向陽湖，那些文化名家、大家有過憂思、有過酸楚，以至落魄、以至苦難、以至遠望、以至切盼。——而這個李城外就是這一切一切的檢視者、銘記者。

《向陽湖文化名人贊-郭小川》

小川流淌向陽坡，號角詩人故事多。

方問何時還北國，又聞靜海唱秋歌。

（郭有詩句：“何時還北國，把酒論長江。”“秋歌”，指其《團泊洼的秋天》。

《賀向陽湖文化載入<中國文學編年史（當代卷）》

向陽走進文學史，苦辣酸甜我輩知。

磨劍十年休自負，功德圓滿再題詩。

（該書由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

9

因為有了那么多文化名家、大家的到來，我們才看到了一個文化的向陽湖。又因為有了一個李城外，我們又看到了一個詩化的向陽湖。

由于那么多文化名家、大家的人生沁入，也由于李城外詩情的沁入，那個自然地理上的向陽湖實際上已經被置換了，被人文化了，被思想化了，被歷史化了。

在李城外的筆下，這個不一般的向陽湖，著實濃縮了一個民族，一個時代，一群人類的思緒、徘徊、掙扎和追溯。

10

向陽湖真的不單純了。

它已是一種人與自然相融合的生命體。

確實，它的人文景觀更為凸顯，更為打眼，更為固實。

它有了更多的賦予和承載。

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一沙一石，都有了人類靈魂附體。

向陽湖真的不單純了。

它在那兒不管不顧地發出人類正義的聲音。

這聲音里，我們清晰地聽見了李城外的詩言之聲。

11

向陽湖的出現和存在，向陽湖的滄桑，向陽湖的春秋，向陽湖的一切一切，正好詮釋了、而又升華了李城外的人生。

12

李城外很隨性，很率性，很有心志。他不太打理頭發，不時露出毛澤東式的憨笑。作為一個詩者，仿若天然造化。

13

一說，李城外的詩很直白。

他總能三言兩語，直擊事理、直抵人心。

李城外的詩詠風格，給現代人寫舊體詩是有啟示的。現代人寫舊體詩，應該有什么樣的風貌？李城外就是個榜樣。

直白，而不蒼白。

直白，而不空洞。

直白，而不失緊要。

直白，而不落窠臼。

直白，而正好避開了那個老學究的樣子。

直白，而意象在線。

直白，而性情洋溢。

直白，而熱血春秋。

直白，而酒酹滄海。

14

再說直白，我們是有傳統的。那個李家太白先生的《靜夜思》，就是直白的典范。那個蘇家的東坡先生在《寒食帖》里寫了什么：“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這是多么直白。

直白，之于詩歌美學永不過時。

直白，乃中國詩歌最美好基因。

15

再說直白，它是中華詩歌傳統技法的本質繼承。直白，就是賦、比、興的現代性表達。我們要感謝古人在詩詠技法上的認知和提煉。不過，我們今人若是還在這里“一曰賦、二曰比、三曰興”那就太過迂腐了。

然而，在李城外的詩里，我們要看到的是一曰“大賦”、二曰“大比”、三曰“大興”。注意，我在這里有意加了一個“大”的注定。

什么“大賦”？就是說，李城外詩稿決不是偶然的產物，也不是李城外一次靈感或一時沖動的東西。它是經過了一個蒼茫時代的鋪陳而來；它是經過了一代人的不凡人生鋪陳而來。有關向陽湖的一系列研究、一系列文獻、一系列記錄、一系列敘事、一系列典籍，——都擔起了為著李城外詩稿鋪陳的使命。

什么“大比”？這個是對向陽湖說的。最初的向陽湖抑或只能算是一個講述者。但隨著李城外的熱力投入，隨著時間和時代的推移，它的職責內涵變化了。向陽湖成了一個“大喻體”，即一代人命運的“大喻體”，以至一段民族之路的“大喻體”。在李城外的詩里，我們依稀聽見了這個“大喻體”的一聲聲呼喚，——一聲聲詩意、詩性的呼喚，——一聲聲夾雜著焦慮、沖突、思考、懺悔和向往的呼喚。

什么“大興”？這個不是針對李城外的某一首詩來說的，也不是說他的某一首詩某一行詩用了什么“起興”手法，而是針對李城外詩稿的整體意義和歷史定位來說的。就是說，他的詩稿對于我們民族的現代文明建設有著“起興”的意義。我此前說的“詩春秋”，也是涵蓋有這個“起興”意義的。

我在這里，并不是要把一個人的詩稿意義放大到無邊的地步。但這個李城外，一次次地從向陽湖起筆，又一次次地從向陽湖落筆，這是多么難得、多么了得。我們萬不能昧著良心認為：這不過是他一個人的嗜好和雅興罷了。

——那樣，對他太不公平了。

——那樣，只能證明我們自身的狹隘和淺薄。

16

古人講喻志在物，李城外講喻志在人。

對人類的高度敏感，尤其是對文明人類的高度敏感，——這是李城外獨有的本事。

無人不寫詩，無人不吟詩；無人無詩，有人有詩。

這個多才又多情的李城外，總是奔著人類的足印去的。

17

唐人司空圖搞了個“二十四詩品”，但他漏掉了“一品”。這漏掉了的“一品”就是李城外之“格外”。

格外于人，格外于人之于詩、詩之于人。

格外于向陽湖，向陽湖也是人。

格外于咸寧，咸寧也是人。

格外于推心為國家，國家也是人。

格外于胸懷天下，天下也是人。

李城外之格外，即格外于高人、名人、大家的人、民族的人、人民的人、殿堂里的人、燦爛的人。

對人的發現，對人的察看，對人的領會，對人的講述，對人的建造，對人的延展，對人的立言，乃李城外之格外詩情也！

18

為什么李城外總能漫筆于那些文化峰岳？這不單是一個寫作方法論的問題。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個人的思想共振的問題，是一個人的信念參合的問題，也還是一個人的學養至誠的問題。

如果李城外沒有思想和信念上的能耐，沒有學養上的突出，他是寫不出來的。

你站不到那個境界上，你就看不見向陽湖的星空。

如果有人不信這個理，那你就試試。

就是這個李城外，為著向陽湖，為著一群偉大的人類，反反復復地寫出詩來。而且寫得又多又好。而且越寫越好。而且，寫出了劃時代的篇章。

李城外在思想和信念上的表現，在學養上的表現，在向陽湖人文現場上的表現，決定了其人生的表現，也一定決定了其詩情的表現。

19

向陽湖的天空上有多少顆星星，李城外就能寫出多少首詩來。

一顆星，一首詩。

一首詩，一顆星。

因為有了李城外，有了李城外的詩，向陽湖就有了一片“詩星空”。

20

如果用一句話概括一下李城外的表現：他就是一束光的表現。

李城外是有光的。

他的詩也是有光的。

一束光是珍貴的。

向陽湖不再接受黑暗，不再接受凝云和迷霧。

向陽湖，格外需要一束光。

一束光意味著溫煦，意味著照亮，意味著促發，意味著催生。

一束光，決定了一個人的人生質地，亦決定了一個人的詩文質地，亦決定了我們這個民族和這個時代的文化、文明的質地。

《向陽湖文化名人贊-許麟廬》

養豬放牧變行家，豈料回京醉晚霞。

柴大官人多逸事，伙房案板畫群鴉。

（許麟廬（1916-2011），著名畫家，似《水滸》柴進以仗義聞名。）

《向陽湖文化名人贊-秦嶺云》

詩畫一湖是向陽，五七戰士種瓜郎。

苦中作樂尋常事，最愛蝴蝶過稻場。

（秦嶺云（1914-2008），著名畫家。）

21

李城外曾以《花甲初逢》為題寫有四首詩。這一次，也是他想著要為自己認真地寫一回詩。其第一首寫道：

少時遙望六十翁，未料夕陽漸泛紅。

官場勞心終放下，文壇信筆更從容。

肚皮且笑七分飽，著作當爭后世功。

天上彩虹千萬種，情懷還數向陽濃。

讀了此詩，我想起了我們陶家的那位五柳先生。好詩人一定不爭官場。好詩情一定不在官場。好詩人一定要有人間情懷。好詩情一定要有大地稟賦。

我還又想起了蘇家的那位東坡先生。他就值得我們學習。他可是越被貶官，詩文就越多。官帽越來越小，詩界卻越來越大。

當然，李城外是有官帽的。但李城外的高度和榮耀不在官場，而在向陽湖，而在自己的詩章。

22

或有人說，李城外的詩有點不那么平仄。這個沒有什么。這是不會寫詩人的借口。尤其是那些不通偉大詩情的人的借口。

殊不知，那個很講規則的杜甫固然成了詩圣，可那個把規則當作兒戲的李白卻也成了詩仙。

敬仰古人，學習古人，師承古人，也是我們該做的。但畢竟，古人有古人的信守，今人有今人的發揚。

古詩的平仄及規則，即美麗的桎梏。桎梏可以打破，美麗才是最重要的。

講平仄及規則，而不囿于平仄及規則。

城外之格外，亦在于此。

城外之春秋，可見一斑。

23

在這個美麗的春日，我們放眼看去，李城外的詩就像一只只多彩的燕子，不斷地掠過向陽湖的清清漣漪和粼粼波光。

我們相信，李城外的詩春秋、詩人生仍將繼續，他也仍將以其勤勉、生動、卓異、精彩、崇高來回應歷史和時代的期待！

（注：李城外詩稿，即《向陽軒詩稿》和《向陽軒詩稿續編》的合稱。本文中所列詩作皆出自中華書局2020年版《向陽軒詩稿》及續編。）

2023.4.9寫于在有書屋

作者簡介：陶發美，湖北赤壁人，現居深圳。詩人，獨立詩評家。其“螢魂”系列長詩被稱為“本世紀最后的抒情”。出版有詩集《螢魂》、《狩獵者》、《芒萁》，莊子研究《莊子隨筆》，主編有《中國詩歌民間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