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慶（溫泉）

距離文化部五七干校最后撤離向陽湖已近50年，干校總部的幾處營房現在很難再覓蹤影，那些紅磚紅瓦平房或拆或毀，若有若無。但只要回到向陽湖，我依然一如從前滿眼彌漫著當年散發著的味道。

在我的印象中，文化部向陽湖五七干校6000多名　文化名人及家屬好像是一夜之間降臨向陽湖的，在一些人看來，這就是人生旅途的“人鲊甕”，他們來到這里學習勞動鍛煉，初來乍到，租住農房，“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身屋打頭”，很苦很累很悲觀，但也不缺少“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的大家。他們在這里安營扎寨，自己挑水劈柴，燒火弄飯，一邊圍墾造田，一邊建造燒制磚瓦自建“營房”，積極樂觀，熱情高漲。那時的農村生活更苦，大人們整天勞作于田邊地頭，無暇顧及孩子，孩子們總是有一餐沒一頓地度日，多少年來，我童年最初的記憶就這樣定格在吃喝上。而恰在這時，文化部五七干校下放向陽湖，從此，干校的味道就伴隨我的一生。

干校戰士來自北京，大都喜歡吃腌菜饅頭面條，租住的農房大門樓枋上總是掛滿各種各樣的腌菜，有雪里蕻、大頭菜、蘿卜干，他們先將新鮮的蔬果用開水焯過，再浸泡數日，然后置于通透的高處晾曬風干，農房的大門樓枋就成了最佳選擇地。聞慣了泥土腥油味和農作物青澀味的孩子突然嗅到食品的清香，味蕾變得異常敏感，迅即就挑撥起興奮的食欲神經，讓人不能自已，饑餓感愈發強烈，每到干校開飯的時間，廚房蒸籠里升騰的熱氣夾帶著米飯的香味和著裊裊升起的炊煙籠罩整個村灣，近山遠湖，忽明忽暗，那是一幅秀美自然的鄉村水墨畫，但沒有一個孩子會去欣賞，他們全神專注反復咀嚼斷斷續續傳入鼻子的刺激和信號，用垂涎欲滴來形容每個置身于此的孩子一點不過分，秀色可餐從來不是針對饑餓的人，何況是正在長身體的孩童！這就是對干校的最初理解和味道。

干校的味道遠不止于此，還有洋蔥的辛辣，秋葵的黏糊，番茄的酸甜，西瓜的脆爽等等，那些美好的東西至今縈繞著我，扎根于我的記憶深處，拂之不去。

吃的味道占據了當年絕大多數孩子童年記憶的大部分位置，當然，還有其他的味道，一樣令我難忘。難忘馬家山露天影院樣板戲的京腔京味，難忘八字口放牧場群牛相斗的塵土飛揚，難忘黃土墩批斗臺上的驚心動魄，難忘淘氣頑童與王世襄看飛鷹捉鼠，難忘范增描摹我家大水牯的墻頭壁畫，難忘后背山古楓樹桿上鐫刻的“八仙”隸書（我家后山8棵古楓樹棵棵古樸蒼勁，形態各異，文化部干校有人于一棵最大的樹上鐫刻“八仙”二字），難忘童年日復一日的無憂無慮：早春，曠野湖畔的蕎麥青青；夏夜，滿天星斗的神思暢想；深秋，草枯白露的涼意陣陣；隆冬，飛雪漫卷的走狗攆兔。

干校的味道很豐富，在我來看，有艱難勞作的汗臭味，也有稻香四溢的芬芳味，有充斥渾身的牛熏味，也有精耕細作的清香味，有斗資批修的憋屈味，也有“白晝飛升”的釋然味。

雁回山上那棵挺拔的合歡樹見證了那段春秋過往，當年的放牛娃卻只記得向陽湖從前的一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