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雙燕(嘉魚)

鶯子把身子折成彎弓,臉朝里側,躺在打著長方形大補吧的灰黑蚊帳里,聽娘和村里的梅姑嘮。

“唉,這孩子,好端端的,咋就這樣了呢?”從嘆氣的聲音里,她能看見娘撩起藍得發白的圍裙揩眼淚,淚把圍裙的角都濡濕,那一塊的顏色就變深了。

她枕著右臂,戴著黃發卡,隔一堵墻,關著一扇門,陪娘嘩嘩淌淚。

村里人說的那個瘋了的鶯子是我嗎?我這是怎么了?心里全是他,能和陳家的大兒子成親嗎?逃婚怎么就丟了祖宗的臉呢?自己那天只是哭累了,想在地上躺會兒,怎么送到醫院就患上了“精神分裂癥”?

“她嬸,頭些時候我就感覺這娃不太對勁……”娘把聲音壓低了,“您看吶,前天,她早上起來告訴我,說馬家的兒子扔下她走了。我想想,不對呀!她一直在自己的蚊帳里,馬家的兒子在馬家,您看,娃兒盡說胡話呀……”

蔦子眼淚又涌上來,她知道,自己沒有說胡話。

不止一次,她看見清云拋下包括她在內的一切,走了。

天一直灰,清云站在她不熟悉的碼頭,替她把鵝黃發卡別在左邊的發絲,轉身和她告別。說是告別,其實是她一個人的目送。

所有的人行色匆匆,行禮占據了每個人揮別的手。她看見清云穿那件淺藍色外套,拖著黑色行李箱,神情抑郁冷漠,一個人順著三根細長杉樹釘成的傾斜木跳板,從碼頭走到輪船的甲板上。

時間是靜止的,人群沒有喧鬧,輪船沒有鳴笛,只有長江水依依不舍地親吻船底。清云站在甲板上和她面面相對,眼里卻不見了她。鶯子哭了。

她不同意,他不能一個人走。

沒有別的旅客,偌大的甲板上,只站著一個寂靜的清云。輪船緩緩啟動,她扶住鐵欄桿,朝他揮手,喊他,哭著要他。他聽不見,他不回頭。輪船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鶯子把自己哭醒,枕頭濕了一片。八年了,清云都是在這樣的午夜丟下她,一個人走遠。娘不信,她哭著跟娘說是真的,是自己親眼看見他走的。娘就不說話了,匆匆把鶯子扶進蚊帳,請來了梅姑。

梅姑是村里的仙姑,會驅鬼,能招魂。鵝黃的發卡在鶯子漆黑的發間搖搖欲墜,那一頭濃密的頭發像山坡上的野草,雜亂鮮活地遮住整張蒼白的臉。她實在抬不了腳,梅姑拿著燃燒的黃紙錢走過去,在鶯子床前繞一圈,周身繞一圈,再從頭到腳繞一圈,突然睜開眼睛大喊: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小姑娘,三更半夜丟魂魄,等到天亮回身上,過路君子念三遍,幫我乖兒招魂還。”

鶯子娘念著,念著,眼淚就凄凄慘慘地掉下來。她不知道好端端的鶯子怎么突然就丟了魂魄?這人沒了魂魄還能活嗎?鶯子不能活了為娘還咋活?只要鶯子的魂魄能給招回來,往后她的親事由著她,咱不逼娃兒了!她越想越悔,越悔越悲,直到把自己的這顆心哭成碎片渣子。

鶯子軟在娘懷里,被這震耳欲聾的聲音敲開眼皮。

啊!真美!太陽像一縷透明的黃色薄紗,輕輕柔柔從她和清云背靠背坐著的柳樹枝丫縫隙撒下來,銅錢大小的光斑橫斜地鋪,靜靜地照在清云俊朗的臉龐。

鶯子的腳有了力氣,她要把自己針針織密密縫的白色圍巾,親手圍在清云的脖子上。她要清云幫她整理頭上的鵝黃發卡,她要看著清云正看自己的眼睛。清云憨笑著站在柳樹下,她要走過去。

“啊!還魂了!快看!鶯子還魂了!”有人驚叫起來。

鶯子在慘白的日光下,跌跌撞撞,像一縷輕紗朝柳樹飄。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小姑娘……”

天空像綢緞一樣淺藍,寧靜,悠遠。

清云在這片淺藍里,拿著那個鵝黃的發夾朝她走來,輕輕戴在她的發間,第一次輕捧她的臉。

鶯子越看越真切,越走越輕盈,她揚起臉迎上去,“咯咯咯咯”地笑起來。只一眨眼,她就踩在云端的棉花團上,身子不聽使喚地直往下墜。所有的人像洪流,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再涌過來,再涌過來,直到把她和清云在人群里徹底沖散。

鶯子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她躺在地上摸摸發間——哦,清云給她的鵝黃發夾還在!咧開嘴,她淌著淚“吃吃吃吃”地笑起來……